周魯：汪容甫之“窮”與“富”

汪容甫之“窮”與“富”

周魯

早歲貧寒，后致身通顯，此在清儒之中，絕不鮮見。汪容甫恃才傲物、不重科名，故無緣享朝堂之富貴，然若謂其終身窮困難支、凍餓交困，則未為知言矣。

侯外廬先生嘗以容甫之窮，而論其所謂“市民階級的意識”，其《中國思想通史》之第五卷第十二章第二節(jié)云：

“汪中沒有寫成這部大著作，原因是貧困把一個天才殘害了?！谟仔〉臅r候早因饑餓把他的身體磨折到貧血的程度，以至患了沉重的心臟病。江藩說他‘以勞心故，病怔忡，聞更鼓雞犬聲，心怦怦動，夜不成寐’。又記他的話說：‘近日患怔忡，一構(gòu)思則君火動而頭目暈眩矣?！ā疂h學(xué)師承記’卷七‘汪中傳’）再由汪中自己所記述的他的身世看來，他的思想是和他的階級出身有相應(yīng)關(guān)系的?！谥心陼r代治學(xué)，不是如一般富貴公子，安居樂業(yè)，而是如他說‘牽于人事，且作且止’，他研究學(xué)問，大都在饑餓中執(zhí)筆。……

凍餓的汪中，由書傭成名家，在中國歷史上是一位卓然不移的人物。他的思想和地主階級的士大夫們的思想之所以不同，原因是他代表了市民階級。因而他在當(dāng)時懷抱著‘獨學(xué)之憂’的心情，時人也以‘變雅’悲劇學(xué)者來稱呼他。他的歷史悲劇，是反映了清代封建社會走向沒落的歷史的悲劇，他的思想已經(jīng)包含著新時代的意識的覺醒了。”

又云：

“書傭出身的汪中，要比商販出身的戴震更富于市民階級的意識?！?br/>
外廬先生論汪中之窮，又引其詩以證之，如“當(dāng)年負(fù)米最傷貧?！庇秩纭白钍菈艋睾舨粦?yīng)，昏鐙落月共凄神?！庇秩纭凹?xì)雨春鐙夜欲分，白頭閑坐話艱辛，出門便是天涯別，明月思親夢里人?！庇秩纭鞍最^空有子，終歲走風(fēng)塵。”又引其文以證之，如《述學(xué)?補遺》之《先母鄒孺入靈表》云：

“直歲大饑，乃蕩然無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三席地，其左無壁，復(fù)之以苫。日常使姊守舍，攜中及妹傫然匄于親故，率日不得一食，歸則藉藁于地。每冬夜號寒，母子相擁，不自意全濟(jì)，比見晨光，則欣然有生望焉?！?br/>
又如《述學(xué)?別錄》之《上竹君先生書》云：

“光伯叩城，竟以凍死，楚望談經(jīng)，終日未飯，恐其續(xù)，奈何！”

按：近世之極“左”翼學(xué)者，以階級分析之方法論吾國歷史之人物，多流于武斷，外廬先生言容甫先生之窮，即為極明顯之一例也。

汪喜孫《容甫先生年譜》引汪中《上謝侍郎書》云：

“某壯歲以前，饑寒勞苦，夫子所具知。今荷噓植成全，甫得飽食著書，以沒余齒?！?br/>
又引汪中《與巡撫畢侍郎書》云：

“竊以為閣下之德量，古人未之有也。何者？古之人雖好士，必見其人而后好之，而閣下乃施之于其所不相識之人?！?br/>
按：謝墉、畢沅二先生，皆以飽學(xué)之師儒，而任朝廷之大吏，其提攜容甫，兼及于生計，此不僅為士林之美談，亦官場之佳話矣。

方濬師《蕉軒隨錄》卷一之“容甫書函”條云：

“汪容甫先生（中）乾隆丁酉科拔貢，湛深經(jīng)學(xué)，以科名為不足重，遂不求進(jìn)取。稚存太史詩中所謂‘不敢隨車試大廷，頭銜應(yīng)許號明經(jīng)’是也。先生恃才傲物，多所白眼。畢秋帆宮保撫陜西時，知先生名而未之見也。一日，先生忽以尺書報之。宮保拆視，乃箋紙一幅，上僅書四句云：‘天下有中，公無不知之理。天下有公，中無窮乏之理。’畢公閱竟大笑，即以五百金馳送其家。先生之曠達(dá)，宮保之禮賢，時兩稱之。先生子孟慈太守（喜孫）為先世父丁卯同年，余侍先世父時嘗聞斯語云?！?br/>
瞿宣穎《人物風(fēng)俗制度叢談》之“汪容甫之生計”條云：

“汪容甫自敘頗道貧薄，而孫淵如撰傳稱其能鑒別彝器書畫，得之授數(shù)十百倍，家漸富裕。雖負(fù)狂名，而淵如稱其深自斂抑，為詩曰：‘佯狂罵坐自平日，焉知生命如鴻毛。'又寓書規(guī)之曰：‘學(xué)問觀其會通，性行歸于平實。’劉臺拱亦云：‘君藏書多善本，朱墨燦然，橫列座右，雜以金石彝器之屬，凡數(shù)十年，未嘗去手?！稘h學(xué)師承記》亦云：‘晚年有鹽使耳其名，延君鑒別書畫，為君謀生計，藉此稍能自給?！莞ιw不患貧，亦非甚狂也?！?br/>
按：子嚴(yán)先生為咸豐乙卯舉人，其伯父與容甫先生之子孟慈，同為嘉慶丁卯舉人，畢秋帆贈金汪容甫之事，即聞自其伯父。兌之先生為清季軍機大臣瞿鴻禨之子，熟知前清之掌故，其論汪容甫之生計，引孫星衍、劉臺拱、江藩諸名家之說，以證其“不患貧，亦非甚狂”，且“家漸富?！?。

郭紹虞《照隅室雜著》載《〈黃仲則研究資料〉序》一文云：

“黃仲則是清代的杰出詩人。其《都門秋思》云：‘全家都在風(fēng)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盟聘F苦不堪得很可憐。于是有人遂以詩能窮人或詩人多窮為言。實則窮有二重意義：一是窮富之窮，一是窮達(dá)之窮。由以前的知識分子言，不達(dá)便不會富，所以詩人之窮好似理所當(dāng)然。于是窮困、窮苦、窮窶、窮乏種種語詞都與詩人生活連綴起來，好似詩人生活變得不堪設(shè)想，連到衣食都發(fā)生問題了。其實詩人游覽名勝古跡，哪能沒有游資；詩人交游很廣，未必全無資助?？傊?，在當(dāng)時所謂文士而言，其所謂窮，只是對達(dá)而言，啼饑號寒，不過一時現(xiàn)象，畢竟還與一般寒士有別。”

王力《龍蟲并雕齋瑣語》第十六之附錄云：

“中國古代的文人喜歡裝窮裝病，我也染上了這種習(xí)氣。”

按：紹虞先生之議論，最為持平。了一先生之自嘲，非無來由。容甫先生之詩文，與其友人仲則先生之《都門秋思》，亦絕相類，故其窮困，恐非如今人之渲染。外廬先生所謂“市民階級的意識”云云，更屬無根之談。后之治中國思想之史者，當(dāng)引以為戒。

西歷二〇一五年六月作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