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日真熱鬧

過幾日便是春節(jié)了。今晚，月光如銀，我獨坐于陽臺牽牛花花架下，一盞清茗，一冊薄詞。清輝似水，在我的衣衫上靜靜流瀉……

不由想起家鄉(xiāng)來了。

家鄉(xiāng)的春節(jié)是熱鬧的、恬適的。家家都要量一笸籮的新糯米，做“麻糍”。糯米蒸熟了，倒進(jìn)竹簍里，當(dāng)家的早歇了農(nóng)活，在河塘邊洗干凈了泥腳，掮著糯米飯簍過來了。舂糯米團一般在曬谷場上進(jìn)行。白天，白熾燈就拉起在屋檐下了，黃瓜架兒、晾衣桿兒，能架起的地方都拉上。蹲在角落睡大覺的石臼被搬出來了，木頭楔子搗得香噴噴的糯米團，又滑又嫩。那搗楔子的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也有身桿精瘦、面色紅潤得象蝦子一樣的老頭。蹲在邊上，手往石臼里捋著的是女人。女人的手臂上卷著袖子，不白，夏忙曬了一季，黑得油亮。油亮的手在白花花的糯米團上翻騰，象泥鰍一樣潤滑。男人的背脊光著，汗似水一般的淌，滑亮亮，清光光的一片。他們側(cè)身一個馬步，雙手輪起楔子，前腿膝蓋一伸一曲，腳板“哼哧哼哧”地踩著節(jié)奏，簡直是翩然起舞。優(yōu)美的“哼哧”聲招徠許多看客?？纯蛡?nèi)宄扇?，坐著、蹲著、靠著四周的矮墻垛。女人們拉家常，比誰的衣服料子鮮；男人們話莊稼，比誰家的稻子收成好；孩子們不錯過這個好機會，放著膽子追逐嬉戲。一家舂完了，早有下一家等在邊上了。人們贊美男人的好筋骨，贊美女人糯米煮得香，贊美這家的黃瓜杈攀得高，贊美那家田里的晚谷苗兒下得早下得青……

我那時寄宿在不遠(yuǎn)的中學(xué)里。中學(xué)立在鳳林溪畔一個平坦的山頂上，原先是一個庵堂，人們習(xí)慣稱它作“南楠庵”。每逢中秋，總是要盼到晚自修下課，趁著皎潔的月色，一路沿著山道狂奔。或者抄近路，沿著水邊石徑，一路聽著瀑布驚心動魄的喧騰、小溪的丁冬，越過田野，來到那歡樂的燈光下面，分一口最新鮮的香糯“麻糍”。

更有趣的是捕魚。那是孩子們的游戲。我們那時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月光，白沙似的皚皚一片。霧氣還沒有上來。青蛙在秧田和池塘里“呱呱”歡唱。我們背上漁網(wǎng)，提上竹簍，就出發(fā)了。田野下面就是鳳林溪畔的沙地，竹筏一條條橫臥著。我們選中一條又寬又大的，一起推下溪去。堂哥堂姐撐篙，表弟負(fù)責(zé)撒網(wǎng)。我是生手，就坐穩(wěn)了看。竹篙支動，水里的月亮就破了，碎了，象一潭玉屑沉浸在清波里。兩邊是黑郁郁的田野、靜穆的村莊、凝滯的綿延而高聳的山峰。清風(fēng)習(xí)習(xí)，迎著臉頰溫柔地滑過。

我們橫穿溪流張網(wǎng)。然后，避到一處水流緩慢的地方，躺在筏上聽姐姐唱歌。姐姐小的時候熱衷于演戲，招了幾個差不多大的玩伴，在自家堂前搭了臺子，居然有許多人來看！我至今記得，她唱的那一曲“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那甜潤清亮的嗓音劃破水面的寂靜、月下的寧謐，象清風(fēng)一樣，吹拂在我們的心田上。接著，是哥哥開始的鬼把戲。皓月映波，霧氣渺茫，恍非人境。哥哥的“鬼怪”登場了。有一個灘里淹死了許多人，鬼怪一個接一個出現(xiàn)哪！專門捉小孩！——這個灘就在這里！堂弟嚇得先哭開了，我們毛骨悚然地叫嚷著趕快離開。哥哥突然得意忘形，“哈哈哈哈”笑開了，捧著肚子前仰后偃。

夜深了，我們收網(wǎng)回去。網(wǎng)拉起來，沉沉的。大大小小的魚，象寶物似的一個接著一個被收拾到魚簍里，總不少于半簍。于是，接下來的兩天，飯桌上便有幾碗鮮色。阿姨用辣椒、大蒜紅燒了，不放醬油，放的是缽里現(xiàn)曬著的六月醬，特香特甜。我們四個少年娃，見了這“勞動成果”，都跟貓似的，不消兩頓，就給解決了，哥哥更是吃魚不吐骨頭。

念完大學(xué)，教起學(xué)生，每念及《赤壁賦》“月出東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傾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便懷念起那些歲月來。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十五年了，不曾再有那樣的山水、月光之娛。望著眼前城里長大的學(xué)生，雖試圖盡力去描繪那空靈神妙、物我兩望的妙境，總覺枉然。

于是更慶幸自己有那樣一個美妙的少年。手頭有一本老師的詞集，其中一則記錄了82年“南楠庵”下月夜捕魚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