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隨筆

“癡”“呆”二字，就字意而言，算是近義，近乎“傻”，可是在“癡”后加一“情”字，詞語的含義就掉轉(zhuǎn)了頭了。就連曹公寫“大旨談情”的《石頭記》，也不大舍得用這一“癡”字。遍觀一部大書，能得一“癡”字者，不過區(qū)區(qū)三人?！鞍V顰兒”大概是眾望所歸，在此就不討論；再而是林小紅，占了個“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的回目；還有個“癡丫頭” ，這丫頭原來就有“呆丫頭”的雅號，至于這“癡”的由來，全因眾人的取笑，所以算不得名副其實。

“衷”和“鐘”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有始有終”，一個是當(dāng)時就發(fā)出聲音，結(jié)局如何無關(guān)痛癢。曹公在樹種借史老太太之口對那些見面就思想著終身大事的姑娘狠狠批了一通，當(dāng)然，批評也包括寫那些媚俗小說的作者。但在曹公本身，大約也還是相信一見衷情的。至少，我們可以體會到這樣的內(nèi)容。比如二玉，初會時黛玉便感覺到兩人似乎在哪見過，而寶玉直接大呼“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狈诺浆F(xiàn)在而言，就如男女的初次約會，某男說，“你跟我那死去的女友真像。”當(dāng)然，結(jié)局很可能是某女轉(zhuǎn)身離開，并發(fā)下狠話，“老娘不做這替代品。”這事也就就此完結(jié)。再看二玉，不但是一見鐘情，還能說是一見衷情兩相情愿了，但到底，他們的年齡算是硬傷。還有尤三姐，自五年前與柳二郎一面之后，便暗下決心非他不嫁，這也算是一見衷情了。只是可惜這“衷情”算是一相情愿，于是結(jié)局也很令人扼腕。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比愕乃酪皇遣恢?，所衷情的二郎也不知己，所以這死，也太冤枉了些。

現(xiàn)實中的愛情，一見衷情的事并不多見，林小紅都說了，“誰還能守誰一輩子呢？”所以二玉的愛情也就更顯得難能可貴。大約，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總是先有一相情愿的一見鐘情，然后這“一相情愿“又有了追求的勇氣，最后才能兩相情愿而成正果。這么說來，小紅和蕓哥兒這一對，可算是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了。

曹公有意安排了小紅的第一次出場就是和蕓哥兒相見，在后者眼中，小紅“倒也生得細巧干凈”；而于小紅而言，看到他時已經(jīng)是種下了情愫，“下死眼把賈蕓盯了兩眼”。兩人這第一次見面只是說了幾句話，并沒什么特殊處。大約這個時候，小紅是對蕓哥有好感的，卻沒往深處想；回到寶玉房中，首次給寶玉端茶倒水，似是入了寶玉的眼。我們可以從寶玉的眼中大概可以描摹出小紅的外貌：小紅一定也生得非常漂亮，只是比晴雯襲人略遜些，身材屬于嬌小玲瓏型的，可是她的日常工作是提水澆花啊，這樣的工作對這樣的人是極不相稱的，難怪小紅有心“攀高枝”。如果就此寶玉就抬舉了她，那以后就沒蕓哥兒什么事了，偏偏這時候秋紋碧痕回來了，一陣奚落一通質(zhì)問，小紅只好以找“手帕”搪塞過去，卻由此心灰意冷了。

現(xiàn)實中的男女其實也都一樣，女人的對工作的事失望的時候，往往就會萌生“找個人嫁掉算了”的思想，而男人，則是趨向于“還是先把自己養(yǎng)活吧?！辈芄浴鞍V女兒遺帕惹相思”為回目，實有“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惡搞嫌疑。小紅和蕓哥兒的交往中，始終沒有寫“遺帕”的情節(jié)，而“遺帕”和“相思”的因果關(guān)系大約也并不如回目中所表。真實的情節(jié)是，小紅受到同事的壓制，工作失意，由此想到了嫁人，想到了蕓哥兒，此時相思始生。又由于白天對秋碧二人說了“尋帕”的謊，當(dāng)晚便夢見了蕓哥兒還帕。第二天醒來后果斷尋找機會遺失帕子并讓蕓哥兒拾到，這應(yīng)該是小紅的第一次主動出擊，而到“蜂腰橋傳言設(shè)心事”一會，是表白，是回應(yīng)，從而使二人的交往水到渠成，到達兩相情愿之境。

但到底，他們是否也如童話故事中那樣戰(zhàn)勝了邪惡終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從書中的批語和前回所埋伏線，答案是趨于肯定的。書中第八回便能從黛玉眼中看到“絳蕓軒”三字，絳為紅，蕓字更不用說了，大約這三字的含義大家沒什么意見。后回又有“繡鴛鴦夢兆絳蕓軒”的回目，這就讓人難懂了，很難想象寶玉進園時會把老太太處的半間屋子也搬進怡紅院。這文不對題處，還該聯(lián)系到蕓哥兒，——蕓哥兒大約可以算是除寶玉外唯一一個進過怡紅院的男人，且寶玉見面就認他為兒，鳳姐也欲認小紅為女兒，加上批語中”蕓玉探獄神廟“的批語，卻又讓人豁然開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