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汆丸子的故事

在我家鄉(xiāng)，肉丸又稱肉圓，由精瘦豬肉制成餡。一經(jīng)調(diào)味，擠成圓滾沉實一粒，丟進沸水鍋，燜煮幾分鐘，變色浮起即可食，鮮美可口，工序簡單。肉丸這道菜，實在神奇，好似面貌娟秀的賢惠女子，進得廳堂入得廚房，可搭配面湯菜湯各種湯，十足的湯鍋好伴侶。也可獨自盛一盤端上桌，如大家常見的獅子頭。對于各種蒸炸煮燉，肉丸應付自如，哪一樣都有妙味，似乎怎樣都奈它不何，如坊間靈惠至極的女子，親切又能耐，叫人不歡喜都難。
每次回家，母親自會為我備上肉丸湯，輔之青菜或其他。夾起一粒咬開，肉團緊實鮮香，油汁不多不少，膠著肉沫，似秀美之地浮起的薄霧，朦朧中，看不真切，又誘人得緊，實難仔細端詳，趕緊入口，用心品嘗，是對肉丸最好的稱贊?，F(xiàn)今，于異地定居，我這種廚藝初級的烹飪者，自然不愿放過這道菜。翻閱菜譜后，跑去超市買來豬肉餡，倒進大碗，拌上生抽、料酒，倒入切好的姜末、蔥花，淋入蛋液，加上鹽，順時針攪拌融合，關鍵的調(diào)味階段大工告成。
余下不過捏個形狀，更是簡單。不過對于我這種廚藝初級的選手，之所以還在初級徘徊，與自身懶惰不無關聯(lián)。懶人有懶招，面對調(diào)拌好的肉餡，我既不炸，也不用手擠，為圖省事，用大湯匙取出一勺餡兒，挨著碗壁壓一壓，用勺背輕拍兩下，一粒還算圓的肉丸即刻誕生。一次多做點，放進保鮮盒，存入冰箱冷凍，后續(xù)煮湯丟進幾粒，省時省事又美味。遇上天寒地凍或情緒低迷，吃上一碗，你會發(fā)現(xiàn)幸好有它在。誰說世間妙物必得經(jīng)一番精工細作，耐心雕琢。一粒丸子勿需此，將它們聚合成圓狀，即成美食。食物有情，由口入胃，滋潤五臟六腑，無聲撫慰人的味蕾、胃腑及精神。喝完一碗熱乎乎的肉丸湯，飽足后的愉悅足以暫緩生活中的小憂慮小頹喪，美食是能量的轉化場委實不虛。
肉丸一物，別看它普通尋常，歷史卻頗為悠久，據(jù)說它的“遠祖”是南北朝《食經(jīng)》上所載的“跳丸炙”。經(jīng)隋朝，被御廚取名“葵花斬肉”呈給隋煬帝楊廣。至唐朝，又因狀如“雄獅之頭”被唐代郇國公宴請的賓客借機勸酒進言：“郇國公半生戎馬，戰(zhàn)功彪炳，應佩獅子帥印?！臂▏桓吲d舉杯而盡，遂將“葵花斬肉”改名“獅子頭”。獅子頭較之現(xiàn)今小肉丸的體積大出兩三倍，獨占碗盞，身下又有湯汁侍奉，的確不失霸氣威武之風。
與獅子頭一樣為人熟知的還有四喜丸子，據(jù)說也有段典故。相傳古代某秀才考取功名，相繼發(fā)生喜事，廚師奉上四粒肉丸，謂之“四喜丸子”，由此流傳下來。至于該故事的主人公，有人說是王安石，也有人稱是張九齡。不論是誰，四喜丸子流傳至今，不再專供達官貴人，早已成為百姓飯桌常見的佳肴。且賀喜之意并未失傳，今人舉辦各類喜宴，均有其身影，仿佛有了四喜丸子，這桌喜宴才算正宗地道。
除了獅子頭和四喜丸子，若論丸中貴族，我這一票必得投給我家鄉(xiāng)年夜飯必不可少的珍珠丸子。汪曾祺在《宋朝人的吃喝》里提到一句：“有一碗是白色的圓球形的東西，有點像外面滾了米粒的蓑衣丸子?！贝颂幩蛞峦枳蛹词钦渲橥枳?，珍珠之名自然源于肉丸外面的糯米。肉味混合米香，以及肉餡中混雜的姜沫蔥花，一入蒸籠，遇高溫催發(fā)，不趕緊揭開籠蓋嘗個鮮，就怕肚里饞蟲要造反。蒸好盛于瓷盤，圓溜溜一粒，晶瑩豐潤，世間除了珍珠，難有它物可比。那藏于糯米之內(nèi)的肉丸，仿若名門閨秀，身著華美白裘，輕易不展真容，美得大氣，端得優(yōu)雅，看來清冷，實則藏著一顆火熱的心，唯待懂得的人前來發(fā)現(xiàn)。珍珠丸子之所以常現(xiàn)身于年夜飯，自有團圓之意。我后來猜想，除了圓狀暗含寓意，是否與凝聚無數(shù)細小的米粒也有關聯(lián)，若視肉丸為家，攀附的米粒則是生生不息的家族成員，手拉手頭碰頭。一粒米不足以成氣候，一團米附著于粘粘的肉丸上，如家對人的吸引，一拍即合，立即完整，從此一團雪白的丸子既是珍珠也是一個閃耀的家族。
看來關于尋常可見的肉丸，不管是家常丸子還是獅子頭、四喜丸子、珍珠丸子，都有精妙的前世今生。投箸者可以是古時的隋煬帝、郇國公、中榜秀才，也可以是今時毫無聲名的平凡食客，如你和我。漸漸，我品出肉丸之不凡來。別看它糯軟之質(zhì)，任塵煙浩蕩，世事變遷，依然形簡意長，不改其狀，其綿軟不失堅守之心，令人莫名感動。
一味食物，像極有故事的老者，溫和謙遜，不爭不搶，從從容容趟過千年洪流，上可應帝王高官，下可近凡夫百姓。每人于每朝每代食之，各有心境思緒，佐一筷肉丸的泱泱食客，不知是否如我般得到慰藉。